番外 孤星会海(2 / 2)
那灰尘也飘到了明蓁的鼻端,害她连打了三个喷嚏,刚才不知道打了多少个了。她一恼,扔了鸡毛掸子,往罗汉床上一躺,“不干了不干了,谁家少奶奶还要干活啊!”陆云从今天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神经,一个下人都不让进宁园,非要拖着她打扫庭院。她掸灰,他擦桌椅扫地。
“没听过腊月二十四,掸尘扫房子,除尘(陈)布新接福气吗?”
见明蓁摇头,他便认真解释起来:“除尘也是除陈,既是打扫室内屋外,亦是理头刮脸沐浴更衣。老一辈人说,‘理理头,刮刮脸,有点儿晦气也不显。’”陆云从弯腰将鸡毛掸子捡起来。
明蓁抱怨,“可屋里屋外又擦又扫,衣被用具又换又洗,就我们两个做,要累死的。就不能让我当个只会好吃懒做的少奶奶吗?”
“年节里不许说‘死’,不吉利。”陆云从擦着博古架肃然道。这是他们的小家,他怕旁人会将她存在过的痕迹擦去,所以必要她的手再留下独属于她的气息。
明蓁叹了口气,忽然眼珠子一转,跳到他身边,歪头瞧着他笑,“那我给你‘除陈’好了,你头发长了、胡子也长出来了——我来给你理头刮脸吧?”
“先打扫。”
明蓁本就是想一出做一出的人,哪里肯依他?“先理头刮脸嘛!省得这边扫干净了,又弄得到处都是头发茬子。”
她抢了他的抹布扔到盆里,又推又拉把他弄到椅子上坐下,在衣箱里翻出一张旧床单,围到了他身上。她摘了他的眼镜,令他举着镜子,拿了剪刀就在他头上胡作非为起来。
不时有头发从眼前飘落,他想,怕是一时半会儿没法子出门见客了。
明蓁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,捏着他下巴左右端详,“刮了脸就更好看了。”
更好看?她原来也觉得自己好看吗?
明蓁小跑着去盥洗室取了剃须膏,才上市的剃须膏,直接抹到脸上就可以用了,不再像过去一样还要用剃须刷将剃须皂打出泡沫。明蓁在他脸上糊了半张脸的剃须膏,如今的剃须刀的形状也不是她从前用的那种,适应了好一会儿才顺手。
她长久做体力活,腰不能久弯,索性坐到他腿上。离得太近,倒叫他的目光没处放,连呼吸都必须克制。
“好了没有?”他有些不耐烦道。
“别着急啊,慢工出细活。”她刮着胡子,又发现头发有没剪好的地方,赶紧拿了剪刀修头发。三心二意,弄了老半天。直到刮完了脸,她拿毛巾擦干净他脸上的膏子,摸了摸他光滑的下颌,非常满意。
“瞧我这手艺,真不错!我怎么觉得以前给人刮过呢?”
“你以前给我刮的。”
“哦,难怪了。哎呀,真好看。”
他的耳朵慢慢晕红了。“嗯。”
“我说我头发剪得好看。”
他又“嗯。”不管她说的是什么。
明蓁忽然又发现头发有一处翘起来了,抬手用剪子去修。虽是隆冬,房里壁炉烧得旺,她就只穿了件蓝色法兰绒V领睡衣。他的目光正好在她的脖子处,细白颀长的颈子,没有任何首饰。他觉得他应该送她点什么,挂在那里,填补空白。
她的衣服蹭到了他的脸颊,温暖柔软的触感,一如此时难辨真假的温情。
她忽然“哎呀”一声,也将他凌乱的心绪瞬间拉了回来,“怎么了?”
“没事,不小心戳到手了。”
他把手从床单下伸出来,拿过她的手查看,食指尖渗出了血。他把她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吸,用舌轻轻抚慰着伤口。
明蓁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柔软的舌,脊背发麻,连脸上正撑着笑的肌肉都麻木了一刻。
她把手抽回来,龇牙,“像吸血鬼。”她笑。顺手擦掉了他唇边一点鲜艳刺目的血迹,不让心底的野兽嗅到血的气息。
“好了,我除完‘陈’了,剩下归你了。”她拿掉围在身上的床单,用痱子粉扫他脖子。
他往镜子里又端详了一眼,确实还过得去。但听见她要躲懒,又把鸡毛掸子塞进她手里,“接着打扫去。”
明蓁嘴角一垂,“不是说好的吗?”他不理她,都是她自己说的,他可没有同意。
这油盐不进的样子,真是容易激起人的征服欲啊。明蓁挥了挥鸡毛掸子,“打扫可以,我要喝酒。”
“才好几天?何况还吃着药,不能喝。”
“就喝一点,就一点。”她把两个手指捏在一起,以显示她要的不多。但他态度很坚决。
明蓁剜了他一眼,见没有商量的余地,便将胳膊往他脖子上一圈,挡着不让他干活,“就喝一点,我去打扫还不成吗?”
她的双眼亮得很有侵略性,耍赖起来,也不是娇美那一挂,是蛮横霸道的美丽。
他不看她的眼,偏开脸,继续擦博古架的隔层。但她的脸又挤到他面前,不叫他躲开。现在满眼都是她了,还怎么干活呢?
“就是上回没喝完的那什么茶色波特酒,甜甜的,有浆果香的。我就想喝那个,又不是烈酒。”
“不要想了,那是加烈酒,你酒量不好,酒品也差。”有一回她喝了酒,晚上就发酒疯。
“我兑果子露喝还不行吗,又不是烈酒。”她圈紧他的脖子,他差点要喘不上气了。
他被闹得没办法,只好叫人从酒窖里把那半瓶酒拿了过来,监督着她兑了果子露。
明蓁喝了一口,发出舒服的叹息,“好久没喝酒了”,然后冲他举了举杯,捡了鸡毛掸子,果然是干起活来。
可她哪里会老实呢,东扫一下西扫一下,灰扬得到处都是,他刚擦过的桌子也白擦了。但他一点怨言都没有,甚至希望永远打扫不完,时间可以流淌得慢一点,再慢一点。
他蹲着,认真地擦着写字台抽屉上浮雕的蝠磐纹,每一个罅隙都不放过。等到他注意到明蓁好久没发出声音时,抬头一看,她竟然站在椅子上,正拿着把扇子鼓着腮帮子忍笑。
“你干什么,下来。”
明蓁却是笑出了声,“这个书生蛮像你的嘛,我别不是照着你画的吧?”
“下来!”他又冷声道。
明蓁看了看扇子又看了眼他,瘪了瘪嘴,摇摇头,“不过,下回可以再画美一点……”然后再忍不住,哈哈哈哈笑起来,活像夜市里遇到的调戏良家的臭流氓。
他的耳朵脖子都烧红了,一言不发地走过去,拦腰把她抱下来,夺了扇子,把她往门外一丢,“你去擦对面!”
明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,“好啦好啦,又不是没见过。”他却“嘭”的一下把门关上了。明蓁弯腰拿起刚才悄悄藏到门口的酒,得意地甩着鸡毛掸子去了对面。
陆云从拧了干净的毛巾继续擦家具,可擦着擦着,忽然想到了什么,丢了抹布就往对面跑。
房间里没有人,密室入口敞着,他的脑子“嗡”的一下。稳了稳心神,快步走过去。明蓁果然已经在密室里了,正饶有兴致地研究那铁项圈,时不时喝一口酒。
他忽然迈不开脚了,只能静静站在她身后,看她摇了摇酒瓶子,怪道:“这么快就喝完了?”
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把酒瓶子偷去的。
明蓁似也感觉到有人的存在,她转过身,笑着道:“呀,不晓得你好这一口。”
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她,看着她拿着项圈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,将项圈扣在他脖子上,铁链哗啦作响。她笑道:“像狗链子。”
他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的心情是这样的,平静,期盼……
仿佛真是两条狗,在末世的长街相遇到同类。
她贴近他,醉眼迷离,“嘘……不要让人听见了,不然要把咱们关进精神病院去了……”
他俯身吻住她的唇,将她的话悉数吞没。
她应该醉了,站立不稳。她抓起他的头发,将他的脸抬起来。他感到头皮微微的扯痛。
“我们睡觉吧!”她说。
他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,在听到明确指令前的安静。
“嗯!”她又肯定地嗯了一声。
她将瓶子里的酒全部倒进了嘴里,扔了瓶子,然后贴着他的唇,渡给他。她的鼻息里都带着酒气,他也跟着醉了。可心又痛得要疯掉,她只是为了麻痹他,为了让他相信她失忆,为了,逃跑。
可他拒绝不了。因为也醉了。
她噙着笑,是他们两个人才懂的笑,是他们两个人才能分享的秘密。只有他们才敢的,腐败里的沉沦。他们都不怕,因为此刻他们在一起,再不孤单。
放下所有的自尊、防备,伦理、道德。可以一起上云间,也可以一起下地狱。
他将自己投身于深渊,落水声是一声长长的鼻息。一直坠落下去,却又像永远也触不到底。他得不到她的心,却如朝圣者一般,走在通往她心底的路。匍匐、叩首、膜拜。
心和心可以这样贴着,各自跳动,各自撞击着胸腔。这个夜晚,落了玫瑰色的雨,他们在泥泞里惊醒,又在泥泞里睡去。
他终于把种子种在了春天里。
他没睡,不敢睡。她枕在他的臂上,她睡在他的怀里。他忍不住想知道,她只是醉后无状吗?甚至不敢掐自己一下。他必须保持安静,怕“百计用心终上错,一场大梦到头空。”他怕只要一动,梦就会醒。但他终于知道了,他是她的唯一。
自分开后,明蓁第一次梦到芳菲和小四。她站在未靠岸的船上,船怎么都靠不上岸。芳菲和小四手牵着手,站在岸边。
“明蓁,你是不是不来找我们了?明蓁,你是不是不要我们了?明蓁,你忘了答应过少铭什么了吗?”
“少铭,芳菲……”
他听见她在叫那个人的名字,眉头紧锁,不知道梦到了什么,表情那样痛苦。
眼泪从他眼眶里掉了出来,他紧紧抱住她,“不怕,不怕……”只是噩梦,梦醒了,就好了。他轻轻为她哼着安眠曲,她在他怀里重新宁静下来。
明蓁刚才醒了。直到感觉他应该睡着了,她才睁开眼,心中长长叹息……我该拿你怎么办?最后,她轻轻在他眉间落下一个吻。
“咚,咚,咚……”洛州钟鼓楼的晨钟响起,天亮了,将尘世里无数的秘密留存于黑夜。
“咚,咚,咚……”暮鼓声后是一声接着一声的晚钟。晚风卷走最后一片纸灰,也飘远了。
“你说,这些灰会飘到哪里去?”千依怔怔地问。劳生几何,千嶂重叠,归路迷离。
“很远的地方。”明齐说。过了好一会儿,他问:“荣小姐,你相信来世吗?”
荣千依的目光收回来,转头望向他的眼睛。
想起去年她在国家大剧院听马勒第2号交响曲,开篇就是死亡。听着听着,她心里也在想,生命是什么,生死是什么,活着的意义是什么?有一段乐曲,让她感到无比的哀伤绝望。但接下来的乐章,是回忆,是复活。有两句歌词她很喜欢,“你被播种,直至再次开花!”“要相信啊:你的诞生绝非枉然!你的生存和磨难绝非枉然!”
“我想,每一个相逢、相遇,都有意义,死亡也是。我愿意相信来世,相信相爱的人,终究会相遇、重逢,在某年某月某个地方。”
明齐微微笑了一下,看向墓碑。
他们的结局并不是世俗的皆大欢喜,但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。是啊,或许谁都无法挣脱命运的绝望,但爱会让你知道,万念俱灰后,仍有续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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